1、濯水汪郎 接近中午时分,浓雾开始消散,远远近近的绿色峰岭像小岛一样从雾的汪洋大海中浮露出来,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清晰。天空也非常蓝,太阳很高,亮得耀眼,巨大的雾团一动不动地凝固在三台山一道道低凹的谷底,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像琥珀般棕红。 在作战空隙里,学生兵退到一片坟地里待命。汪湛秋靠坐在一个坟堆上,偷偷关注着在虽近在咫尺,却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龚熙兰。 他闭上眼,瞳仁里仿佛有无数光团在跳动。熙兰的影儿,不停地在脑海里打转……第一次与熙兰不期而遇的情景,蓦然闪回到他荡漾着温润浪花的心海之中。 五月初五端阳节,濯水人要扎扎实实地热闹两天,他们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划龙船,吃粽子、咸鸭蛋,喝雄黄酒,门枋上挂昌蒲。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属于濯水人多年沿续不变的独特风俗:第一天上午闹歌台;下午玩狮子,耍龙灯。第二天上午划龙船;下午汪氏父子、余公堤等书画皆佳的地方名流乡贤,则在廊桥桥头摆开桌子,当众挥毫,写一些祝福吉祥的字、画一些洋溢喜庆的画,送给进城来看划龙船的乡民们。到了晚上天刚落黑,花船摇出来,铁花打起来,火铳点起来,空中天花乱坠,地上人群如蚁,闹热得很。 为了更接地气,开节头一天的闹歌台没有选在古戏楼上。十六张结实的大方桌拼合而成的歌台,安放在镇口石牌坊下。台下两步远近,半圆形围着一长排从濯河坝讲堂搬来的长条桌。斗歌人站台上,评判人围坐在长桌后面。 最惹人眼红的,是那石牌坊上悬空高挂的一大砣用粽子、咸鸭蛋、腊猪脑壳、红绸和西兰卡普[1]挽成的“红彩”。 等到长相美丽清纯,打扮前卫新潮,胸前挎着一部F2.8法国魏尔脱相机的龚熙兰赶到石牌坊下,坝子上早已挤满了人。 歌台上,正在鸣锣擂鼓吹唢呐。那铜锣,足有簸盖大。那鼓呢?简直就像大酒瓮了,一擂起来,便如一串串惊雷在坝子上空滚过。最为生色的,是那两支黄铜打就的大唢呐,脸盆大的喇叭口,金灿灿,颈儿上,还挽着一个松松的用红绸扎就的彩球。那吹出来的声音,真是又威风,又响亮。 锣鼓唢呐一停,歌手们便轮番登台了。人堆里,女娃娃们“叽叽喳喳”叫着。 龚熙兰去得迟,没办法,只好站在坝子边上远观。就听那高亢的、明亮的、粗犷的、纤细的山歌儿,一阵阵从歌台上飘飞出来。 听音不见人,龚熙兰心里急得像猫爪子抓。她只好时不时踮起脚尖,从人头上匆匆往歌台上溜一眼。 来了一个卖杏子的大姐,把背篼放在坝子边上,高声吆喝起来。 就在熙兰打算离开此地,去古戏楼前的大坝子上看玩狮子,耍龙灯时,蓦地心儿颤,她突然听见了歌声,一股轻灵亮脆,响遏行云的歌声! 嗬—— 嗬哟喂儿左乃嘿 妹家门前一座哩格岩 岩高路险哥难哩格来 只要妹合哥的意 哥变阳雀嘛—— 乐儿乐的当 飞过岩哟喂 这歌声穿透了头顶上厚重的石牌坊,悠悠飞向蓝天,飘扬开去,散布开去,随后,零珠碎玉般洒落下来。人群中泛起了轻微的骚动,倏地又静了,一双双眼睛,放出热烈的光彩。 龚熙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坝子嘀溜溜转,想挤进去拍几张照片,可人群挤得如同铁桶,竟然没有一丝容她钻进去的缝隙。无奈,她只好去坝子边上搬来一块石头,站上去,攀着前面人的肩膀,踮着脚,伸长脖子去看。 一个穿着琵琶襟上衣,缠着青丝头帕,腰上扎着帕子,面容俊朗,身材高挑的土家族小伙子,正钉子般钉在歌台上,迎对着走马灯似上台来的歌手。他的声音那样甜美浑厚,带着一股浓浓的磁性,有着一种销魂摄魄的吸引力。每当一个歌手红着脸败退下去,聚集在台下的樊正阳、周平地、郑天成、宋梓陵、余秋萍等,便会领着观众,爆发出一通近似疯狂的呐喊声。 龚熙兰盯着歌台,盯着那年轻俊郎的歌手,睛睛一眨也不眨,心中惊叹:“想不到小小濯水镇,居然还有这等出色的人物?” 喧天的锣鼓唢呐声又骤然暴响起来,担任闹歌台执事先生的濯水镇袍哥仁字码头龙头大爷龚万固手下的红旗管事白耀宗,用长长的竹竿将“红彩”从石牌坊上取下,奖给了那位获胜歌手。 顿时,满场一片声嘈嚷着他的名字。 龚熙兰听真了,原来这人就是以仁善兼济天下的汪公祠独一无二的接班人——汪湛秋。
湛秋出来了,怀里抱着“红彩”,喜色满面。笑了,龚熙兰觉得汪湛秋笑起来更好看。好多姑娘妹子的眼睛哟,全凝在他脸上,神了!呆了! “哪个的杏儿?”汪湛秋站在背篼跟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
熙兰脑中仿佛一道电光石火闪过,想也没想,一把将背篼抓在手中:“我的。” 杏子的主人尖声尖气地叫起来:“什么你的哟,大天白日撞鬼了哟!那是我家树子上摘下来的麦黄杏,年年端阳节这天,我都背到镇上来卖的!” 龚熙兰掏出一块银元往大姐手中重重一拍,“够不够?不够我再给。” 大姐惊得两颗眼珠子猛地一弹,差点滚出眼眶:“够……够。唉哟妹子,哪儿要得了这么多!” 熙兰豪气冲天说:“不用找,都归你了。” 樊正阳、郑天成、周平地一帮学生娃娃全围了上来。 获奖歌手的眼睛友善地落到龚熙兰脸上,笑微微问:“那……这位妹子,你打算卖多少钱一斤?”声音带着浓浓的磁性,像唱歌,很迷人。 霎那间,一种得意与满足的感情,极快地浸透了青涩少女的全身,龚熙兰感觉到心房在幸福地颤栗,一瞬间觉得全世界的姑娘都在羡慕自己。 她勇敢地盯着汪湛秋,大声回道:“不要钱。” “啥?不要钱?”这下该汪湛秋吃惊了。 “对嘛,就是不要钱!龚熙兰就冲你汪少爷山歌唱得好,夺得了今年闹歌台的红彩,我就应当招待你吃麦黄杏。” 汪湛秋还没来得及动手哩,那帮毛根儿朋友笑着、闹着,一拥而上,忙不迭地伸出了五爪,连叫带抢,弄得麦黄杏满地乱滚。 汪湛秋还真叫一个天赋异禀,多才多艺,除了歌唱得好,一管笔,书画皆精,而且那运笔之法别开生面,让龚熙兰惊为天人! 闹歌台的第二天下午,天蓝云白太阳红,天气一个好! 廊桥桥头,围观者众。汪仲文等写家人人上阵,忙了个不亦乐乎。 唯有年纪轻轻的汪湛秋并不慌着动手。他坐下来,折扇“哗”的一抖,悠悠然摇扇抽烟。待一支烟袅袅燃尽,其他人都写得差不多了,这才站起身来,将一张夹江宣 “哗”地铺展开,墨汁蘸饱。等到众人围拢来,他却拿起拳头样的大抓笔,慢吞吞在砚台上抿、抿。待围观者已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了,他才双眼“唰”地放亮,对着那纸面炯炯一阵扫描,继而蓦地将辫子往脑后潇洒地一甩,把笔杆含入口中,俯下身去,恰似狮子摇头,乌龙摆尾,一管笔,如大江出峡,疾泻狂奔,片刻之间,一只水墨淋漓的矫健苍鹰,便跃然纸上。 这一招,绝了!湛秋身旁,霎时筑起人墙,暴起惊叹。 “看倒看倒!莫挤翻了我的桌子哟!”桥头茶馆的茶堂倌白老幺急得直叫。 对这骤起的喧嚣,汪湛秋分明见惯不惊,充耳不闻,他旁若无人地换上一支长锋狼豪,略一沉吟,依旧含笔俯身,在画面右上方,口书一首五言绝句: 拔海三千尺, 松风响怒涛。 凌云天际外, 万里见秋毫。 陡起的欢呼,犹如晴空滚过一阵惊雷。 汪湛秋不惊不诧,沉稳地捺下了一方“濯水汪郎”的朱红印章。印还捺着哩,已经有众多肥瘦不一的手杆,迫不急待地伸了出来…… 汪仲文心中得意,嘴上却贬损自家儿子:“你们莫给他吹喇叭抬轿子,小儿不过是旁门左道,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就在汪湛秋一抬头的当儿,只听“卡嚓”一响,刹时消去了满场嘈杂。 汪湛秋惊了! 汪仲文愣了! 众看客懵了! 人丛中双手高举着相机给汪湛秋拍照的,正是前大清朝卸甲赋闲将军、如今的濯水镇袍哥仁字码头龙头大爷龚万固的千金小姐——龚熙兰。
选自罗学蓬、苦金合著《濯水码头》
[1] 笔者注:“西兰卡普”是一种土家织锦,被土家族人视为智慧、技艺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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